以空手捧空月 不吃亏

【也青】独活

是补档重发,有修改内容。

一代宗师paro,含一部分私设。

推荐BGM:《痴情司》

俺想要评论T T


 @F_陌路未至 感谢神仙太太当年的repo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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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十九岁那年还俗归家,离去之前师父语重心长地同我说:“王也,人生有三种境界,见自己,见天地,见众生。你已见过自己,该去见见天地,见见众生。”

我应着声,给师父磕了不轻不重的三个响头便下山。

回家之后,父亲原本想让我接替他的生意,在我推三阻四之后放弃,让我去给他的武馆坐镇,习武之人大多脾性暴躁,哪怕和颜悦色,你若是不亮出点本事给人瞧瞧,人家自是不会服你的,我来到武馆的第一天,理所当然地被要求和其他人“切磋”一番。

我师承武当,别的不说,拳脚功夫倒是学得不错,几场下来,依旧面不改色,他们看我眼神里有震惊也有敬佩,最后所有人冲我抱拳行礼,对我说以后多指教。

这一带最不缺的就是武馆,踢馆这档子事对我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,然而我生性平和,不好战,便也不允许自己人上别人家门口叫嚣,但旁人找上门来也不可能不应对,我刚接手武馆的那一年,隔三差五就有人找上门来,有些是慕名来示好,有些是纯粹想试试我水准,我来者不拒,比武一概点到为止,后来别人尊称我一声“王师傅”,听起来宛如一把年纪的老大爷,让我听着感觉自己要少年白头,便不让他们这般唤我,大伙前思后想,既不敢直呼我名字,又不想失了辈分——毕竟我在他们这群人里,虽说身手不差,但仍是小辈。前思后想,知道我师承武当,便将那一声“王师傅”改成了“王道长”。

还了俗我便称不上那一声“道长”,只是懒得再去更改他们的称呼,便由着他们去了。

在道上混了两年之后,我也混出点名堂来,各大流派的人我认得不少,有些还和我关系不错。

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,在本地习武之人济济一堂,为了不生事端,也为了团结,自然会推举出领头人,而维持着各流派和平的领导者名叫诸葛栱。

诸葛家的人博学,所习的武术种类繁多,除此之外,他们似乎还掌握着一种奇门术法,家主之间代代相传,于是诸葛家又称为武侯奇门。

我对此并不感兴趣,也并不多和诸葛家的人打交道,倒是诸葛栱对我颇为赏识,对我一遍遍重复着:后生可畏。

而后又两年,道上传来诸葛栱要让位,此话一出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,流言碎语接踵而来,有人说是他老了无能再留在那个位置上,有人说他得了病时日无多,众说纷纭,然而大家最关心的,仍是他将把位置让给何人?

又有谁能服众?

对此诸葛栱倒是保持了缄默,似乎有着自己的打算。

我本以为此事无论如何都和我扯不上干系,可诸葛栱却私下来寻我,对我说,希望我接替他的位置。

我百般推辞,而他的手落到了我的肩上,那一瞬宛如千斤之坠压身,一不留神便轰然倒地。他拍了拍我肩膀,深深地看着我,对说我:“王道长,人生有三重境界,见自己,见天地,见众生,若见自己,不见天地,又如何见众生?”

我倏地一愣,还未来得及开口,他已一抖袖子,拍了拍长袍便孑然而去。

 

诸葛栱要让位,自然是不会草草了事。三个月后他在一家盛名已久的戏楼——望月楼,大摆酒席。

望月楼是我们这儿有名的风尘之地,我来得极少,对望月楼的印象止步于里面形态各异的伶人和金碧生辉的装潢,来得起望月楼一散千金的,除了深藏不露的各路豪杰,还有不少家财万贯的生意人,因此,这望月楼又被人们称为金楼。

金楼在寻常人眼里,是个销魂处,反过来看,它也是块英雄地。

宴请当日,在本地有头有脸的武者都前去金楼赴约,霎时间金楼门庭若市。

众人齐聚一堂,听着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,台下观者时不时地偏头与旁人低语,没有人在意曲儿唱的是什么。

等伶人表演结束退场,诸葛栱终于现身上台,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仰望他的众人,落在我身上片刻,又收了回去。

诸葛栱道:“诸位可知,我们武者也好,文人也罢,都得历经三重境界:见自己,见天地,见众生。我这大半辈子,见过自己,见过天地,也算见过众生,于我自身而言,已是了无遗憾。

“我管理这武会,也有二十个年头,江山代有才人出,老一辈的不下台,新一辈的怎么出头呢?所以,选一个吧诸位。”说罢诸葛栱抱拳示意,站在台上,微笑望着议论纷纷的人们,我一句话也没有说,远远地看着他,他注意到我的目光,与我对视,给我递了一个眼神。

我依旧在沉默。

终于不知是谁将我的名字提及,一时间原本淹没于人群中的我成为了众人的焦点,他们齐刷刷地看着我,言语中多半谈及我这几年的事迹,越说越有把我往诸葛栱的位置上推的意思,我连忙推辞,他们不依不挠,其中大多可以算我的好友,上门踢馆时都败在了我手下,论武艺,他们对我自是服气的。

在激烈的争论声里,诸葛栱忽然开口:“王道长,何必这般推辞?道长你既见自己,却不肯见见天地,见见这众生吗?”

我沉默半晌,最后朝诸葛栱抱拳,他知道我这一举动便是认了这身份,点了点头,温和地笑了。

有些事注定是躲不过的,一旦我确定了自己要应对的事情,便是有了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的决绝。

我愿去见天地,见众生。

要接这一把手,当然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的事。三天之后,各家在金楼联合摆酒,说是庆祝我接诸葛栱的班,实则是为试验我的水准。

金楼一共有五层,底层是戏台子和大厅,两边有楼梯往上,四面回廊,一层一场试验,我在各流派的试水与嘱咐中,一层层登上了金楼的最上层的雅座,那儿诸葛栱早已摆好交接台,各流派的门主纷纷入座,位于两边,看着中央的我和诸葛栱。

诸葛栱笑道:“后生可畏,后生可畏啊。今日在这儿幸会王道长,是你我之间的缘分。”说完,他正色道,“这是我最后一战,王道长,请。”

“请。”

我和诸葛栱的一战,赢得并不轻松。

他并无退让之意,和我在金楼里打得轰轰烈烈,却愣是没损坏一件金楼里的摆件,最终他在众人的震惊中败下阵来,看着我眼神在欣慰之余又多了一些茫然,而后他很快地将情绪压了下去,郑重其事地宣布我是他的接班人。

在一片喝彩中,众人将我团团围住,接连朝我道喜,我一一道谢,无意间瞥见,远离人群的诸葛栱负手而立瞧着这景象,眼神颇有些怀念的韵味。

大抵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。我刚想朝他走去,他冲我摇摇头,释然般笑了,转身踱步,背离人群走去,走出了这场与他无关的庆典。

时间如钉锤般死死定在这一刻,我忽然觉得有些心酸。

 

武会管理者并不好当,应对上门祝贺的人都令我身心疲惫,在那几天,听人说诸葛家的大公子留洋回来,开始接替他父亲在家中的位置,我本也以为,我和诸葛家的关系止步于诸葛栱的那一场交接仪式,可我没想到,诸葛青在交接仪式七天之后,给我送了请帖。

帖子上说邀我去金楼会面,祝贺我接替他父亲的位置,顺便也想见一见,打败他父亲的究竟是何等人物。

名为宴请,实际上是在下战书。

我无奈笑笑,让人给这位诸葛家大公子回了信,说必会赴约。

来的不止我,诸葛青摆的这架势跟他爹隐退的时候一模一样,除了各大流派来看热闹的,诸葛青还将金楼里的姑娘都请了出来,身着旗袍,摆好窈窕的姿势坐在我们周围,诸葛青也不用她们助兴,就扔她们在一边养眼。

诸葛青翘着腿坐在她们中间,温声絮语地同姑娘们说话,配着他那副天生的好皮囊,当真是尽显风流。

他的模样让我有些惊讶,我原本以为他留洋回来,怎么着也是穿惯了西装,回国自是会将这个习惯保持到底,谁知他穿着黑色中式长袍,手里拿着一把折扇,留了一小撮长发,用头绳束在脑后,见到同样束着长发的我,轻轻地呀了一声,说:“王先生在武当时蓄发的习惯还在保持,看来是非常怀念师门了。”

他唤我王先生时,眉眼带了一点儿不易察觉的笑意,有些狡黠般眨了眨眼,暧昧不清的调子让听惯了“王道长”这一称呼的我头皮发麻,一时僵在了原地,他见状莞尔一笑,又朝我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我便坐在了他的身侧,偌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式,他似乎是把金楼的菜都点了一遍,也不管吃不吃得完。

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。

楼下有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,诸葛青将扇子放下,捧起茶杯抿了一口,他捏着杯子,合着眼,侧耳倾听伶人时断时续的唱词,好一会,他放下杯子,抬眸看向我,忽然问:“王先生可知这是什么曲儿?”

我学着他的模样,偏着头细听了一会——“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,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。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,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。”

我点头回答:“《锁麟囊》。”

“’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’?”诸葛青跟着唱了一句,淡然一笑,忽而正色道,“王先生,我猜你也是爽快人,咱们就不绕弯子了。七天之前我爹就是坐在这儿,如今咱们也从这儿开始。”说罢,诸葛青站了起来,目光在这房间里扫了一圈,叹了一声,“只可惜了这一屋子精致。”

他说这话是语调格外平静,暗暗带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猛劲儿,也有成年人日积月累而来的沉稳,他不锋芒毕露,也不韬光养晦,一举一动将诸葛家的教养体现得淋漓尽致,不由得让我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,哪怕我们至今谈不上交情。

我瞧着他,知道这一战避无可避,却也不愿意跟诸葛家的人闹得跟撕破脸,连忙说:

“功夫是纤毫之争,诸葛少爷您来金楼这一趟可谓一掷千金,再让您破费多不好意思,这样吧,要是这屋子里坏了一样东西都算我输,如何?”

“不,应该是这屋子里坏了一样东西,都算你赢。”诸葛青笑逐颜开,我霎时间想起与诸葛栱交手的那一日,明明双方都毫无退意,打得称得上轰轰烈烈,却偏没损坏一点东西。

我明白,诸葛青这是告诉我,他爹能做到的事儿,他一样可以做到。

“那就谁打坏了东西算谁输,如何?”我见他不肯退让,也不肯让我退让,心想这诸葛家的人还真是倔,于是便笑着说。

诸葛青点点头,我没再多言,起身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我以太极对他,他从容应战,先是探底,后是双方由守转攻。

好几回他与我贴身对打,距离不过方寸之间,我见招拆招之际,无意间抬头瞥见他的面容,心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:这人生得还真是好看。

这一分神,便让他逮着了机会,抬起我的手臂径直地将我甩出门去,我连忙半蹲在栏杆上稳定身形,他见状,趁胜追击,一掌将我拍了下去,我顺势拉着他的手,与他一同跌下背后的楼梯。

到底还是怕伤到人,我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按在扶手上,几乎是脸贴着脸,稳步落地之后,他转身退开,愣了愣,然后又继续与我站在这狭窄的楼梯上缠斗,他朝我出拳进攻时,我沿着他的手臂将他往扶手的一绕一推,他顺势跌落到下一个楼梯,我一惊,伸手去抓他,他却毫不犹豫地将我从这上面拉了下来,随后一翻身一掌拍在我身上,借着力道回旋跃到头顶的栅栏上坐定,我落到楼梯,急忙稳住身形,却不料这脚下的木板似乎是年久失修,我重重踩下去时,它忽然裂开似有崩塌之意,这时候,我的双手和腰被不知名的东西缠住,随后又被这股力量直接带上了方才我从中跌下的那个楼梯。

在众人的惊讶之中,诸葛青把我身上的东西解开,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眼神颇有点得意,朝我努了努嘴,说:“王先生,你输了。”

说罢,他收回了缠在我身上的东西,半合着的眼徐徐张开,泄出来一点笑,说:“诸葛家的绝学,王先生觉得如何?”

“风绳。”我拍了拍衣服,仰头与他对视,“武侯派的术法不止这一点吧?”诸葛青不置可否,我转头看了一眼被我踩坏的楼梯,想起一开始和诸葛青的约定——谁弄坏了东西算谁输,这般孩子气的赌约,现在看来居然令人有些忍俊不禁。

“我认输。”

输了不丢脸,赢了的那位也没趾高气扬。胜负已定,剩下的便是好好享受诸葛青为所有人点的菜肴,武者素来崇尚不打不相识,我和诸葛青这一战,倒是让我们做了朋友。晚上散了酒宴,我陪他走回家,诸葛青与我并肩同行,对我说:“王先生,给你看诸葛家的绝学,是想让你知道山外有山,天外有天。武术不能只看眼前路,不管身后身。”

他走着,突然停了下来,打量着我,问:“王先生其实也是个术士吧?”

我不应声,算是默认。诸葛家的人既然懂奇门,自然也会算卦,他看出我也是个术士我并不觉得稀奇。

诸葛青见我沉默,摆了摆手,一副无所谓的模样,继续往前走着,说:“王先生若是不愿意说,那便不说,改日有机会,定向您赐教。”

在那之后,我与诸葛青的来往愈发频繁,他的住处与我相隔甚远,几乎可以算得上一南一北,他便托人给我捎书信,我出于礼貌也会回他,起初只是寥寥几笔,到后来信越写越长,最后发展到得空便上茶馆小聚的境地,这是我意想不到的。

大抵是因为年纪相仿,又加上我接了他的父亲的担子,诸葛青非常乐意与我交好,每逢茶楼小聚,他都会与我说一些自己的故事,在这期间我得知诸葛青回国原因有二:一是接管诸葛家,二是回来准备成亲。

我惊道:“成亲?哪家的小姐?”

诸葛青笑了笑,语气很平静,似乎对这场婚事既不反感,也没期盼,他懒懒地说:“傅家那位大小姐。”

“那,祝贺你?”我对这种家族联姻并无多大兴趣,只觉得让两个压根不熟络的年轻人忽然喜结连理有些勉强,人到底还是要顺心才好过,倘若不能得其所好,双方在一起就失去了意义。

不过诸葛青既然没什么感觉,我自然也不好多说。

诸葛青道:“请帖少不了王先生的那份。”

“对了,什么时候让我见识一下王先生深藏不露的绝技?”这话题转得令我一时没回过神来,握着茶杯的手猛然一顿,抬头却看见诸葛青兴致盎然的模样,我撇了撇嘴,放下杯子,对他说:“咱就不能当啥事都没发生过吗?”

“不能啊。毕竟我拿武侯奇门赢了武当派的你,却没赢使出绝技的你,这可不一样,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愿意令它现世,不过大概也能猜到一些。”他拿手指点了点桌子,凑到我面前,说,“不想成为众矢之的?”

诸葛青在与我金楼一战之后,便算了一卦,算出倘若我使出他未曾见过的术法,那他的结局只有四个字:飞蛾扑火。

对术士来说,不,应该是对于诸葛青来说,没有什么比真相来得重要,于是无数次他缠着我,让我给他看看我的术法,每次都被我轻描淡写地揭过去,毕竟武侯奇门盛名已久,实在不应该被我一个小辈给打了脸。

然而诸葛青不依不挠,似乎只要我一天不给他看,他就能有理由一直缠着我一样,这话说得有些奇怪,但他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:

出于某种原因,他正想方设法地靠近我。

我却退无可退,避无可避。我叹气,垂下眼帘琢磨了会,抬头看他,问:“你觉得你能接受失败吗?”

诸葛青一怔,蜷缩起了手指,又将拳头握得紧了些,半晌后,他点头,平静地说:“能。”

他要看,我便给他看。

我们寻了一个僻静处,堂堂正正地打了一场,诸葛青在错愕与诧异中败下阵来,我有些于心不忍,这场较量直接打碎了他武侯传人的骄傲,映着他当日对我说的一句“山外有山,天外有天”显得格外的讽刺。

他摸出帕子,擦了擦唇边的血迹,艰难地冲我笑着说:“我见天地。”

我愣了愣,想要过去扶他一把,他却摆摆手示意不必,缓了一会,他直起身子,那一瞬仿佛他又是那个不曾有败绩的武侯派传人。

这诸葛后人的傲骨,从前不折,今后亦是不会折。

我看着他沉默不语,反倒是他过来宽慰我,让我不必过于介怀。

我摇摇头,无奈地笑了,对他说:“其实你何必。”

诸葛青也笑了:“我总要知道和你的差距在哪里。”

他似乎话里有话,看着我的双眼波光流转,熠熠生辉,如同冰雪消融,枯木逢春。

我又是一怔,别过脸去,不再看他,过了会,鬼使神差地在这还未收起来的奇门局里寻了一朵枯萎的花,伸手施了个术,将它硬生生地拉回了绽放得最漂亮的时刻,然后摘了下来,转身递给了诸葛青。

诸葛青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花,憋了半天,没憋住笑出声来:“你应该用这招去哄小姑娘。”说完他还是把花接了过去,“我就收下当你给我赔罪了。”

“啥?”我不明所以,诸葛青捏着花嗅了一下,获得新生的野花飘逸着淡淡的清香,我看到他低头时好似在浅吻那朵花,不知为何霎时间止住了呼吸。诸葛青没有留意到我的异样,扬了扬手,迈开步子准备走人:“接了诸葛家的盘,又打了诸葛家的脸,你的良心不会痛吗王先生?”

“……”我竟无言以对。

后来又过去许多日子,我管武会管得越发顺手,诸葛栱见了我过好几次,偶尔提点我一两句,余下的便是与之无关的闲谈,他似乎挺满意如今被我管着的武会。

其实所谓管理者,大多时候只是挂个头衔,这一带各大流派之间还算和谐,偶尔起争执,私下或者公开谈判,更多的是简单打一场了事。

每逢有纷争,诸葛青都会和我一同前去做调解,久而久之我们倒像是成了形影不离一双人,偶听到有人说,若不是诸葛青与王道长都是男人,说不定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儿。玩笑话终归是玩笑话,谁都知道诸葛青和傅家大小姐有婚约。

诸葛青当没有听见过那些调侃,一如既往地与我交好,我却无法坦然地直面他。

原因无它,只因我确有此意。

可是这不应该。

我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那么恰达好处的距离,甚至又退得离他远了些,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败给了理智与清醒,被迫封于不见天日的九重山下,等待着魂飞魄散的归宿。

诸葛青心思细腻,自然是察觉到了我行径,于是送来的书信日益减少,到最后,我们竟然变得无话可说。

冬去春来,我家院子里的那株桃花冒出来花苞,我伸手去折下一朵,想塞进信笺差人给诸葛青送过去,而后想起来我与他除开见到时简短的互相问候之外,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别的交流。我捏着花枝,忽然想起来那一天我和诸葛青一战后,为他唤醒的那朵花。

花非人,我却也有过想化作他手里一朵花的时刻。

折下来的花枝终是没有送出去,委屈在我房间的花瓶里,又因折得太早,日后便只谢不开。

后来我有一次受邀去诸葛家赴宴,诸葛青尽地主之谊带我四处走动,又带我去他房里一览,房子的布置十分简洁,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,我瞥见他桌上放着一个小木盒子,像是女儿家的首饰盒,跟诸葛青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,便随口问道:“那是什么?”

诸葛青瞥了一眼小木盒子,没有打开让我一看的意思,又吊儿郎当地回答着:“我的满腔相思意啊。”

我笑得有些牵强,揶揄道,你和傅家小姐看来十分情投意合。

诸葛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而是念了一句诗:

那堪花满枝,翻作两相思。玉箸垂朝镜,春风知不知。

 

我以为这平淡无奇岁月会一直延伸下去,诸葛青会和傅家大小姐成亲,我会继续只身一人管着武会。

太平的日子过得久了,人就会忘了危难随时会发生。

那一年日本人破城而入,占据了我家的房子作为根据地,王家的财产几乎都被日军占据,我爹带着全家人逃难,躲在贫民区,每日接受着炮火的洗礼,苟且偷生,我二哥二嫂因为受不住,率先离开了本城,准备去投奔其他城里的亲戚,我爹一把年纪却是个刚烈的性子,转头就去投了军,我本想和他一起,他却让我赶紧走,寻一块安全地,照顾好我母亲。

日本人来找过我,希望我可以领着本地所有武者投靠日军,被我断然拒绝,皇粮再好,终究不是中国的米。后来他们去找过诸葛家,诸葛青给的回答与我如出一辙,然后毫不意外,诸葛家也落到了与我家一样的下场。

战争一打响,我便再无心管辖武会,武者大多脾气暴躁,却是由始至终抱了一颗爱国之心,武者如刀,刀锋无鞘便难以收敛,不晓得收起锋芒的人伤人伤己。

在我离去之前的那段日子,接二连三地有人因挑衅日军而被拉去枪决,我听说他们在临死之前,仍然破口大骂,国恨家仇如数倾泻,而后销声匿迹。

我心酸不已,却无能为力。

离去的日子终于敲定,诸葛青百忙之中抽空来送我,火车站里,他与我相顾无言,我们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讲,却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
离别千万场,我唯独对这一次怀有感伤。

他憔悴了许多,脸上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,正努力打起精神,我叹了口气,拍了拍他的肩,说了一句:“保重。”

他勉强一笑,对我说:“王先生你也是。再过些时日我也要离开这儿了。”

我说:“离开是好,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吧,可惜了你的婚事。”再过两个月,诸葛青就和那位小姐成婚,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直接打破了他们所有计划。

诸葛青说:“我已经退了这婚事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国破家亡,此乃危急存亡之秋,哪儿顾得上儿女情长?

“何况有些人,能遇见已是一桩幸事,本就不该作过多的奢求,何况情爱里头,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。王先生,你说是吗?”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但并没有让我回答的意思,火车发出轰鸣声,站在站台上的人们陆续告别了亲友,转身步入车厢,诸葛青转头看了一眼,示意我该走了,我点点头,又重复了一句保重,随后跳上车厢,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,隔着窗看他冲我挥了挥手。

我有许多话想同他讲,可是没有说出口,也无法说出口。

这一别,就是十年。

我离开老家之后,和母亲一同寻了个小镇安居,又在那儿的武馆当了武学师傅,随着拜我为师的人越来越多,第五年我自己开了家武馆,和家里人一同躲着灾祸,求那短暂的安宁日。

这期间诸葛青几乎杳无音信,我从别人口中得知,在逃难的时候,他们家自己出了叛徒,将行踪卖给了日本人,诸葛家实力宏厚,本就是日军的眼中钉……于是最后活下来的,只有诸葛青一个人。

我又听闻,他为了复仇决意入道,一生不嫁娶不留后不传艺,七年过去,他终于得以清理门户,可是诸葛本家,也只剩他和他还远在国外的弟弟。

我再见到他时,日军已经投降,内战还在继续,他来到我在的地方开了家医馆,挂着诸葛家的牌子接诊,不再理会武林间的事。

我得空的时候便去看看他,这十年他衰老得有些快,曾经逃难和复仇时受过的伤在他身体里落下了病根,失去众亲的悲痛与疾病折磨着他的身心,他再也不似从前那个扬言要与我一较高下的年轻人。

他时常露出茫然的模样,仿佛这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行尸走肉,没有目标没有希望,眼神黯淡无光,只有在见到认识的人时,才能找回一点儿曾经的神色,侃侃聊上几句,别人向他请教武学,他笑了笑,平静地说,我已经忘了。

哪怕是我向他开口,说想再见一见武侯奇门,他也给我同样的回答,说已经忘了。

他入道的事情我早知晓,也明白余生他注定只能孤身一人,诸葛青自己倒是满不在乎,只是问我:“王先生怎的还未娶亲?”

我回答:“可能是因为我还是把自己当出家人吧。”

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我见他笑,便也笑了笑。

我没有告诉他最根本的原因,最初的时候没有说,现在也没必要说。

又过了几年,国内解放,局势稳定了下来,忽然有一天,诸葛青邀我去当地的戏楼小聚,没有理由,信笺上只有日期和地点。

我前去赴约,他什么也没说,与我一同坐下,位置是在二楼长廊边儿的一个小桌上,他先是随便聊了聊,时不时地转头往着楼下的戏台,我还在琢磨他在看什么,下一刻穿好戏服的伶人迈着小步走上台,他把目光收回,问我:“要去听听吗?这儿有些远,听不清。”

我说好。

他便带着我绕到离戏台子近的一侧,这一层的宾客,有心听戏的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里,或趴在栏杆上或者原地立定,诸葛青寻了一个挨着柱子的角落,靠在上面抱着手臂,静静地听着曲子,一言不发。

他偏着头,半合着眼,有些恍神的模样,但仔细瞧着,却又能发现,他正专注听着戏台上的伶人唱曲儿。

他这些年瘦了许多,也老了。青丝藏不住白发,如雪匍匐于地清晰可见,我看着如今的他,已难以将其与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、朗着声颇有些得意地冲我说“你输了”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。

岁月长流,一旦逝去便无处可寻,唯有情愫积攒化石,沉入水中,岿然不动。

只是该知晓的人从未知晓。

我收回神,学着他的模样,眯着眼听伶人唱曲儿。

“一霎时间把七情俱已味尽,参透了心酸处泪湿衣襟。”

唱的还是《锁麟囊》。

“王先生,”他忽地嗤笑一声,转过头来看我,“你还记得吗?当年金楼一会,台上伶人唱的,也是这首曲子。”

“当然记得,那时候你为了夺回诸葛家的颜面给我下了一纸战书,压根儿不顾你爹阻拦,说什么诸葛家从没败过,非得把我揍一顿才肯解气。”

他与我相视一笑,仿佛回到了初遇那会,两个年轻人定下了“谁打坏东西算谁输”的幼稚约定,到头来还真的以这个诺言定了输赢。

他回到桌席坐下,斟了两杯酒,一杯给自己,一杯推到我面前,垂着眸,几番欲启唇说些什么,终是止了下去,自顾自地摇了摇头,拿起杯子,仰头就是一饮而尽。

他放下杯子,抬头注视着我的眼睛,那一瞬仿佛万顷光从天而降,所有潜藏的秘密与黑暗一同逃之夭夭,最终无处遁形。

我呼吸一滞。

诸葛青说:“王先生,此番邀请你来,是为了与你告别。

“我要回老家去了,人离乡太久,到一定年纪,思乡之情就跟海潮翻涌,不把你彻底淹死在水里不肯罢休。我弟弟再过几天就要回来,与我一同归去。

“除此之外,我有一些话想要告诉你,再不说,我怕来不及。”

诸葛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,看着我,神情怅然若失,他顿了会,似乎如同终于鼓起勇气面对自己身上的陈年旧疤一般,声线有些颤抖地说着:“王先生,说句实话,我心里有过你。喜欢人不犯法,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。”

“他教我收余恨,免娇嗔,且自新,改性情,休恋逝水,苦海回身,早悟兰因。”

唱词何等应景。

滔天洪水如数退去,埋在水下的磐石终于得以重见天日,却在触碰阳光之际顷刻瓦解。

诸葛青眼里有泪,这是我认识他多年以来头一回见他流泪,那颗热泪凝聚在他的眼角,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,在他眨眼的一瞬间落下,滴在桌上。

他又说:“王也,我爹常说,人生有三种境界:见自己,见天地,见众生。我见过自己,也见过天地,唯独没有见过众生。

“这条路我没能走完,我希望你能一直走下去。”

“能认识你,我很高兴。这条路,我会走下去的。”我沉默良久,终于低声说出这句话,他听见了,笑着说:“我也是,认识你很高兴。

“还有,谢谢。”

我与他分开的时候,他从路边卖花的小孩手里,买了一支花送了给我,没有多说一个字。

我收下了花,想起很多年前我用奇门法术,令野花起死回生,然后送到他的手里,现在看来,那段岁月静好的日子,是多么的奢侈。

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诸葛青,一个月后,他和他的弟弟诸葛白一同回了老家,偶尔与我通信。

两年后的某一个冬日,我在戏楼听着曲子,诸葛白找到我,我满脸诧异,他不理会我的疑惑,递给我一个小盒子,告诉我,那是诸葛青留给我的东西,我若是见了,自然是会知道他想说什么。

我接过盒子,端在手里打量,觉着它有些眼熟,似乎在哪儿见过。我犹豫了一会后才打开它,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朵枯萎的野花。

我的手忽然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,最后猛地合上盒子,努力平复心情。

怎么可能没见过呢,那一年我问他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,他只笑着回答说是满腔相思意,却没有点名相思与谁,事到如今,我才迟迟地知晓他当时念的那句诗的含义:

那堪花满枝,翻作两相思。玉箸垂朝镜,春风知不知。

数年来,诸葛青的心意,我竟是不知。

我抬头问诸葛白:“青呢?”

“他去世了,就在上个月。”诸葛白将死讯告诉我的时候,语调里充满了悲怆,他低着头,声音带了些许哭腔,“哥哥说,他认识你半辈子了,你却从不知他,他亦是不知你。王也道长,我哥就这样,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啊,他遵守了诺言,孤零零地,到死都还是一个人。”

“……节哀顺变。”我闭上了眼睛。

倘若此时此刻我睁开眼,定会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。

“王也道长,我把他,交给你了。”诸葛白颤着声,将手抵在盒子上,再度推到了我面前,而后站起来,慢慢地离开了戏楼。

我深吸一口气,睁开了眼睛,凝视着面前装了那朵枯萎野花的盒子,将手覆上去许久,才缓缓地再度打开它。

野花还在那里躺着,它的生命早已结束,却被人完好地保存了下来。

被保存的,又何止是一朵花这么简单。

我轻轻抚着花瓣,忽然想起诸葛青在离去之前,对我道“有些话再不说,我怕来不及”。

世界上多得是来不及的事。

我把盒子收入怀中,一步步地走下楼去,离开了这热闹非凡的风流之地,我碰巧遇见了一朵刚长出来的桃花苞,过往随着枝叶扎进脑海,我摘下了它,将它与盒子里的干花放置在一起。

又抬头,天空苍茫。

下雪了。

END

“今世若无权惦念,迟一点,天上见。”——《痴情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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